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面對價值混淆的時代,我不灰心,就像河裡淘沙,再篩幾次金子會出來;不管人們有多少厭惡、無奈,台灣的民主是華文世界中走在最前面的一個。


「從威權中解放而陷入混亂的,不只我們,莫斯科、波蘭、匈牙利也都在迷惘中尋找。台灣在客觀上來說是非常美好的,所有無奈與批判都應該在這個基礎上被了解。」

銳筆封鞘四年後,重新執筆寫台灣觀察的龍應台,有一種並不輕鬆的寬廣。從文化局長回復為文學家身分,她既痛心、又憐惜台灣社會近幾年的價值交戰與狂亂;但換一個高度眺望,她依然不失樂觀。

十八年前發表「野火集」,聲援持黨外力量對抗國民黨威權的龍應台,當時被貼上「台獨」標籤;十八年後,在本土風潮炙燒的年代,她筆下對中國文化不時流露出珍惜心情,因「政治不正確」而被扣上「統派作家」的帽子。十八年的變化,有龍應台自己心情的變化,但更大的是台灣社會的變化;無論如何,龍應台對台灣仍充滿珍惜,她說,「台灣本質的美好絕對不能妄自菲薄」。

談本土化

矯正過去的扭曲,

卻用另一種扭曲來取代;

尋找自我過程中,

應找何者該捨何者該取。

以下以第一人稱記錄記者與她的訪談重點:

本土化本來有崇高的內涵,也是應走的方向。過去政治對文化有太多扭曲,現在的問題是,為了矯正過去的扭曲,卻用另一種扭曲來取代。我覺得,人們在回頭尋找自我的過程中,應該找到何者該捨、何者該取的判斷能力,那才是進步,而不是以極端來取代極端。

我認為,台灣本土化做得還不夠,尤其當本土化被政治人物扭曲成「去中國化」,我更擔心最後會不會變成「去文化化」。從全球布局來看,中國怎麼可能「去」得了?現在台灣的本土化,是被掌權者窄化的地域沙文主義,原來的反對者獲得權力後,卻變成壓迫者。這應該不是當年無數人前仆後繼追求的目標。

把中國的壓迫者跟被壓迫者當成同一個打擊的鐵塊,這是台灣宣揚「反中國」的人最大的盲點。台灣有受苦的人,大陸也有,美國、阿富汗或莫斯科都有,這些是需要我們支援的對象。而權力的粗暴者,在中國有、伊拉克有,在台灣也有。社會良心人士要用「壓迫者」與「被壓迫者」來畫界,而不是用國界來畫分。今天掌權者最大的錯誤,就是摒棄權力施暴者與受害者這條界線,而用「國」來為「人」分界。這不僅過度簡化了邏輯,也違背了這幾十年來台灣對人權的追求。

看中國

對你影響很大的國家,

都應用最大力氣深入了解;

台灣憑什麼不研究中國?

何況她還決定你的安危。 

要說兩岸應該以什麼樣的心態互動?我認為,任何對你影響很大的國家,都應該以最大的力氣深入了解。如今全世界都在研究中國,台灣憑什麼不去研究中國?更何況,她還決定你的生死安危。就國際現實而言,大陸持續扮演愈來愈重要的角色,世界上有強權弱勢之現實差別,中國是強權,台灣應盡其所能努力讓中國認識台灣,當然也要去了解她。

日據時代,台灣對中國無真實的認識;到了蔣介石時代,更只有「殺朱拔毛」的認識;到了今天的政府,又出現另一種形式的「漢賊不兩立」,兩者間超過一百年的陌生。台灣要生存,要有全球化競爭與思維,這怎麼可能去掉四分之一的人口不聞不問?如果連這麼基本的邏輯都想不清楚,那我也只能擲筆長嘆了。

說政局

兩個爛蘋果比賽,

無奈感瀰漫社會;

文章能引爆激辯,

讓我不是那麼悲觀。

這幾年台灣政局的紛擾,也讓許多人生厭進而冷漠。政黨的輪替所帶來的,卻是更多的迷惘與失落。過去敵人很清楚,你可以一拳打到牆壁上;現在,你卻可能一拳打在棉花裡,裡頭還藏著針。雖然無奈的感覺瀰漫社會,尤其是看到兩個爛蘋果在比賽,而且還要決定我們的前途,但我也不是那麼悲觀。

我寫「從紫藤蘆和 Starbucks 之間」,本來是一點火氣也沒有的文章,可是卻引起巨大的反應與辯論。原本大家都以為這樣嚴肅的話題根本不會有人關心,也不會有市場,但這次論戰卻完全打破那種想法。因為無奈、空洞、沒有思想的社會,更顯現出人們渴望思想,更想尋找深刻的核心價值。這個社會還願意辯論、思考價值,就表示無奈之外還有別的東西。論文化

辯論熱烈卻孤獨,

更多知識份子選擇噤聲;

原來民主非直線,

以為自由卻非真正自由。 

不過,另一方面,我也感覺到這一回的文化大辯論雖然看似熱烈卻是孤獨的,因為許多思想比我深刻的人不出聲。仔細探究背後的文化現象,卻令我有些喪氣。十八年前面對強權,很多人選擇沉默是因為有實質上危險,如今外在可見的威權已消失,但是卻有更多知識份子主動噤聲。

這個問題我和文化界的朋友討論過,我們分析的可能因素有幾個:一來是現在的政治氣候,政治權力早已滲透到各個角落,需要政府的金援補助的當然就選擇「拉上拉鍊」;此外,對於權力還有所寄望的,當然不願輕易「表態」現出底牌;還有一種,就像是我這樣,十幾年來都做過各種努力,到今天該說的話都說了,「沒勁了」。於是,我發現:原來民主自由不一定是「直線進行」不可逆的發展,以為得到了自由卻不是真正的自由。

批主政者

面對中共政經威脅,

仍用意識形態處理問題;

我們坐在大樹上辯論,

下面的樹幹正被砍掉。

面對現在整個價值大翻轉、混淆的迷惘時代,我不灰心,就像河裡淘沙,再篩幾次金子會出來,核心價值會通過一次又一次的辯論逐漸顯現。只是,我焦慮的是,面對中共的武力威脅、不留情的國際競爭,看到現在的主政者還是用意識形態處理經濟問題,看著台灣經濟一口口被吞噬、走向邊緣化,那種景況就像是大家坐在大樹突出的樹枝上辯論,但是下面的樹幹卻正在被砍掉,問題是:我們還有多少時間能坐在樹枝上?

不可諱言,我對台灣政治是有些失望。曾經在地方執政時展現清新形象的政治人物,到了中央,卻變了那麼多。更讓人失望的是,當年那麼多知識份子去呵護反對力量,但一旦黨外成了執政黨,大家才赫然發現,國民黨花七十年才出現的腐敗過程,民進黨竟然在短短的時間就達到了。相對於民進黨墮落之迅速,失去政權的國民黨覺醒速度的緩慢,一樣令人不可思議。  

但當我們批評這些亂象,也許應該掉過頭來反求諸己:為什麼台灣的公民文化成熟這麼慢?長出的兩朵花都那麼醜,是因為土壤實在太貧瘠。否則,一個公民素質高的社會怎會容許民進黨快速腐敗,和國民黨漫不經心、不思改革?

如果將眼光投向整個世界,從威權中解放而陷入混亂的,其實不只台灣,莫斯科、波蘭、匈牙利,都一樣在迷惘中尋找。客觀而言,台灣條件非常美好;更重要的是,全球華文城市的知識份子都有個共識:台灣的民主是華文世界中走在最前面的一個,不管人們有多少厭惡、無奈與批判,台灣本質的美好,是絕對不能妄自菲薄。

勉大家

不能被政客矇騙,

核心價值要續堅持;

敞開心胸看中國,

全球化思維須徹底。

正因為如此,其他華文城市心胸開闊的知識份子都非常關心台北的發展,倘若台灣民主沒走好,對香港、新加坡、廣州、北京、上海所有追求自由的人都是打擊,台北的重要性在此。台北同時也清楚地抓到核心價值,那就是:過去五十年來追求的核心價值要堅持下去,不能被政治人物矇騙。而且,為了自己的生存,台灣對於中國要敞開心胸深刻認識。台灣也必須體認:全球化思維要徹底,才能維持競爭力。

比起野火的年代,台灣如今面臨的困難性質雖然不同,但困難度可能一樣大。因為,煞車與油門都在開車的人腳上,乘客希望前進,他卻踩煞車;乘客希望左轉,卻無法讓他右轉。所以人們只能不斷換駕駛,也許換個幾次,駕駛才會知道如何依照人民的意思開車。只是,現在是處在一個全球一起競爭飆速的賽車場上,當別人都在往前跑,我們若抓不住方向,這怎麼辦?這只能看這塊土地上有自覺、把責任扛在肩膀上人有多努力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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